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踱步饮茶

 

父亲喝茶慢,如其说是喝,不如说是踱。他常常捧着那把宝贝茶壶在家中踱来踱去,踱了十几个来回,才细细抿上一口。父亲是位老中医,解放前又当过几年私塾先生,属于斯文人。所以,他踱茶就踱出了雅兴、踱出了品位、踱出了学问。在我们家乡的那个小镇上,至今还流传着老先生踱步饮茶的一些故事。

 

故事一,踱步饮茶起佳名。我出生在解放初期的一个夜晚,因为是儿子,又因为解放后的小镇有了些新气象,所以,父亲那晚的心情很好。他要给我起大小两个名字,就捧着茶壶,津津有味地在家中来回踱步起来。那晚天高云淡,柔柔的月光洒满了院子,又透过窗户,在我家的堂屋里铺了一小块银白色的地毯。父亲踱步饮茶踱到院子里,遥看天穹银盘似的月亮,品味月下男耕女织的人间生活,脑子里就铺展开一幅月下耕田的风光图。父亲在行进中抿了一口茶,细细地啜了啜,当舌尖上的最后一丝余香消失后,先敲定了我的小名:月耕。起过了小名,父亲又思考着为我起大名。按排行,我是“太”字的辈分,大名中必有个太字。父亲毫无睡意,来回踱,反复吟哦,直到雄鸡报晓。当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的时候,远方的绿色田野上已有三三两两的农夫扶耙耘田。这是一幅太阳下的耘田图。眼见其景,父亲顿生灵感,他再一次轻轻抿上一小口茶,为我敲定了大名:太耘。父亲后来对我解释说,月亮是太阳的妹妹,耕田是耘田的兄弟。太耘、月耕,大小两个名字,两个画面,同一寓意。这是我捧了一夜的茶壶想出来的,你可受用一辈子。

 

故事二,踱步饮茶出佳句。父亲喜好诗词,并深谙诗词韵律。一天,县里有位好诗的老先生来我家拜望父亲,两人饮茶论诗,雅兴颇高。客人面前,父亲照样踱步饮茶。谈笑中,那位老先生诗兴勃发,随口给出了一道楹联的上联,考我父亲:上海滩上滩上海。他要我父亲在一刻钟内对出下联。当时,家中还坐着几位客人,五六双眼睛都盯着他。但见父亲从容地捧着茶壶来回走动,那八字步依旧踱得不紧不慢,那身姿仍然像平时一样清瘦飘逸。二十多个来回之后,他终于笑着抿上一口茶,然后他一字一句地对出下联:护河河水护护河。护河是我们那个小镇的镇名,河水是指环绕小镇的那条母亲河。这下联不能说是十分的工仗,但也巧妙、形象、生动。大家看看钟,只花了八分钟时间,就都夸我父亲才思敏捷。并说,那才思是从茶壶里流出来的。

 

故事三,踱步饮茶定成分。在解放后的若干年里,家庭成分可是与一个人、一家人命运相关的大事。谁要是归入“地主”、“富农”之类,今后的日子就难熬了。但是,解放初期,一些人并不把申报成分当回事。有的地方审查时也不那么严格。有人好大喜阔,硬把中农报为富农,结果变成了专政对象。我父亲可不是这样,他后来对我们说,为了能把我家成分定好,他捧着茶壶踱了一夜,喝了四壶茶,尿了三泡尿,终于准确地把我家成分敲定了。我家申报成分后,周围邻居都来向我父亲讨教。他老人家就捧着茶壶走东家、串西家,旁若无人地在人家堂屋里踱步饮茶,踱了十几家,定了十几家,纠错纠了五六家。多少年后,这些家庭的人谈及我父亲当年的“壮举”,都唏嘘不已。他们说,多亏了吉老先生那壶茶,否则,我们成分报高了,就成“黑五类”了。

 

父亲去世多年,那把民国初年的紫砂茶壶早已不知去向。但是,他老人家飘飘若仙的踱步饮茶风采,我仍记忆犹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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